第225章 久安

    第225章 久安
    大军入长安后,又是一次空前盛大的夹道相迎,刘义符环顾四周,若不细看,还真分不出敦汉敦胡。
    能够迁入城中居住的胡人,大都是有自己的牧地、庄客,他们將豪强那些手段都学了去,可谓“本土化”极深。
    京兆百姓奔走,东边的流民又涌入,一出一入,城中人丁要比洛阳多上两万余户。
    刘义符思绪过后,盖是因秦人无处可逃,西北诸国王化远不及秦,城墙更无长安高阔,土地也贫瘠不少,得知晋军与民秋毫无犯后,不少逃到半路的豪强、百姓又夹道而返。
    回到家中后,却发现已为不知从何来的“流民”所占据。
    先前晋军还未攻入长安,士庶都吊著一口气,如今將近十万晋军进驻京兆,虽还有数郡未曾归降,但也只是垂死挣扎罢了。
    数千杂军,诸將还看不上。
    背井离乡万里,打到了长安,也是该好好歇息。
    收復长安后,从南阳於武关这条粮道也隨之打通,辐重补给的压力缓和了不少,眾人紧绷的神弦得到舒展,顿时愜意不少。
    车驾驰行缓慢,刘裕嫻熟的与士民允诺后,便一路直行,往未央宫而去。
    离宫城越近,人影渐渐稀疏。
    城中虽有三十万人上下,但宫殿、公卿宅邸、官署、宗庙便占了十之七八,民区则是位於城北,划有为百余閭里。
    民居以西,便是长安九市,算是京兆最为繁盛之地。
    高耸宽宏的门闕衬著宫门,相比於建康宫,格外恢弘。
    未央宫、长乐宫、北宫皆以北府兵主驻守,暂代为皇城禁军,由毛德祖所统领。
    刘裕看了眼身著玄甲,矗立在门旁指挥士卒的陈泽,笑道:
    “后生可畏。”
    “泽受主公与毛公所提携,自当以死效之。”陈泽扶了下兜盔,躬身道。
    毛德祖苦笑一声,说道:“泽勇武,缺韜略,任重而道远。”
    言罢,位於后列的胡藩不由自主的多了陈泽几眼,见其腰臂身量远不及自己健硕,方才不再相视。
    作为降將,屡建奇功,有勇力不假,可若是毛德祖不给他这个机会,多半无此殊荣。
    不得不说,陈泽的命数,能遇此般贵人,不出变故,为人谦逊自勉,飞黄腾达无非时日。
    “正值年轻,路还长,你也勿要所求甚高。”
    毛德祖额首以应。
    刘裕勉励了陈泽一句后遂缓步入宫。
    直到眾人入门,陈泽昂首挺胸的站在门侧,嘴角不由自觉的高高扬起。
    隨著一名名甲士有条不隨同刘裕入宫,等候在宫道两侧的宦官宫女遂即匍匐在地。
    一直从北宫门到殿下,千余甲士排列手持长戈,以柄尾触地,站如长松。
    行至前殿时,刘裕抬首望向殿门前一道道刻有栩栩如生龙凤瑞纹的樑柱,在阶下顿了数刻后,迈步登阶。
    到殿门外时,刘义符微一偏首往下望去,光是站在此处,心气便同阶而上。
    未央宫失陷不如洛阳那般频繁,建康宫效仿北宫而建,派势多有不及,若论帝王之宅,龙兴之气,非长安不可。
    关中不適合长久发展,一旦人丁兴旺,便免不了引外粮接济,这也是为何到了隋唐,不得不移都就食。
    当然,真要以功利为首迁都,刘裕刘义符与群臣大都会选择洛阳,即使长安不需济粮,也离中原江南太远。
    政治重心与经济重心才是国力的根本,往后迁都洛阳,长安作西京陪都便是。
    进殿以后,刘裕眺了眼御榻,並未登阶入座,而是同太极殿般,位於阶下,令文武立於左右。
    “秦国已灭,卿等劳苦功高,我已令休元南下,於建康向陛下为卿等討要赏赐。”刘裕扶须笑道:“今日卿等便好生在长安休养,城中府邸我已派人打理,眾军乏累,待几日后设宴,搞劳诸卿。”
    “仆等谢主隆恩!!”
    抚慰庆贺了一番后,刘裕收拢了笑意,说道:“扶风、武都、天水诸郡尚未收復,谁愿领兵前去?”
    “仆愿往!”
    “仆也愿往!”
    王镇恶、毛德祖、王仲德等一眾老將並未自请,功高是其一,先前刘裕激励陈泽的那句后生可畏,让他们有意让机於后辈。
    大功已经归你们了,剩下的肉汤要是也喝了,便过於不通情理了。
    刘义符驃向赵玄,见其心不在焉,神色落寞,说道:“赵將军乃天水人,此行多少有些许阻力,父亲可让他为辅,与兄长同去。”
    刘裕微微頜首,三言两语,便將兵事安排妥当,命刘荣祖为主將,赵玄为辅,统两军万余,西进天水。
    乞伏秦在入关前遣使於刘裕,愿伏低做小,直至长安城破,也再无动静,仇池杨盛与其相差不查。
    陇西郡已在秦国大乱时,为乞伏炽磐所攻占,灭了姚秦,並不能使关中安稳,天水此时作为边塞之地,屯兵万余,並不算多。
    善后之事安排妥当后,刘裕便让谢晦先调一笔钱粮,赏赐出城天水的万余將士。
    “偽秦已灭,但关中依有各路诸侯割据地方,乞伏秦、凉、仇池皆是隱患,此事我本不愿在庆功之时商议,眾卿既已至前殿,大可趁机商討往后对策,不论文武,皆畅所欲言。”
    刘裕不急著登基,可对一统天下却迫在眉睫,刘义符三番两次的提醒他要顾忌后方,以及刘穆之的身体状况,若是能够在赏赐休整数月过后,再行发兵西进,自然最好。
    京兆占关中不过十之其一,岭北、陇右、西域,皆是关中之地,现今国內四平八稳,士气锐盛,兵精粮足,止步於此才是愚昧。
    还是那句言,天予之,不取,则受遣罚。
    眾人沉思时,沈林子出列进言道:“主公,仆以为,仇池弹丸之地,位於天水汉中之间,杨盛表面称臣,实为自立,往昔未曾顾得上,现如今秦国已灭,攻克天水后,可令朱刺史发兵北上,届时仆可与刘將军自天水南下,合而击之。”
    听得沈林子已有对策,本只是想简单议论一下的刘裕很是满意。
    去岁杨盛之侄杨倦为秦將所败,退据散关,汉中虽可绕过仇池入京兆,但诸侯国在旁,处处受到肘,秦军不敌氏军,但对於晋军来说,说是以大欺小都保守了。
    “父亲,孩儿听闻赫连勃勃闻王师入京,已撤军退至统万城,仇池不成气候,大军休整后,倒不如先行收復岭北。”
    这已然是刘义符数次劝諫刘裕攻夏,后者入关后,本意是想遣使与夏交合,先行平定关中再论。
    但刘义符执意要征伐夏国,有理有据,不好辩驳。
    毛德祖沉吟了片刻,也隨同进言道:“主公,秦国內乱时,姚恢迁安定民户万余至京兆,长安城內外六万户,便占其一,降军精兵四千余,多为安定边卒,主公若想收復这数千驍勇之土,確是进军北上。”
    谢晦见状,也隨之附和:“岭北乃京兆以北要衝之地,赫连勃勃畏主公之威名,退兵统万,倒可藉此时机,收復安定、新平,以至陇东诸郡。”
    攻仇池轻易,所获之利少,攻夏占復岭北,要与匈奴骑军於平原交战,难却获利多。
    刘裕並非惧怕赫连勃勃,先诛小国,再征討大国,一步一个脚印,立足沉稳。
    “征伐之事,待月后再议,诸卿先行回府歇息。”
    “仆(臣)等告退。”
    也不知是否有人故意而为之,散会离去时,竟有几人自称为臣。
    谢晦警了眼恭谨有加的王尚,剑眉微微起。
    前殿毕竟是朝会百官之殿,这些秦臣喊岔了口,倒也是情有可原,但谢晦在意並不在此,身处於京兆,韦华的弯著的腰都比以往直了不少,回到了本家,便有了底气。
    正当谢晦刨析时局之际,傅亮越过身旁的王修,快步至前者后侧,低声道:“谢郎,出宫后,可否一会?”
    “何事?”
    “郑公设宴,令我邀谢郎同去。”
    谢晦听是郑鲜之邀请,权衡片刻后问道:“赴宴都有何人?”
    “除你我三人外,还有沈將军。”
    “何时?”
    “主公已分派府邸,你我皆在城北,届时会有奴僕知会谢郎。』
    工语毕,傅亮又快步走向前列,去邀约沈田子兄弟二人。
    与此同时,王尚也已快步登前,朝王镇恶贺声道。
    “王將军可否赴寒舍一敘?”
    “北伐一载,身心睏乏,我只想到榻上好生歇息,拜访之事,择日再谈。”
    “武侯之府多年未曾修,需我遣——”
    “多谢,我自行打理便是。”
    王镇恶点头应声后,並未多言,直往阶下走去。
    王尚虽是在他攻入长安后助力颇多,但他不愿在此时结党,占得头功,要是再与这些秦地土人建交,那先前煞费苦心的做派岂不將化为泡影?
    下场是何,王镇恶只用设身处地的站在刘裕的角度思考,似他这般人,手握兵权,受私军亲信爱戴,又以王猛之孙的名讳安抚民心,宣扬国威,任谁能不削他权职?
    至少刘裕从始至终都信重自己,天下还未一统,谨慎些,继武侯之名,兴盛王氏,用不著十年,这些前提是他得成为孤臣,不与任何官僚私交甚篤。
    如毛德祖、檀道济等將,也都自有分寸,未与谢王两家有所来往。
    简而言之,士人一个圈子,武人一个圈子,两不相犯。
    而像朱氏、沈氏,则是两者都有涉猎,浅尝輒止便是。
    在朝为官,君主最忌讳的便是文武交。
    秦臣文武百官中,大多还任原职,刘裕刚入长安,不可能立马裁撤官员,特別是秩两千石以上的官员,更是需要寻得顶替者后才能动。
    稳定京兆,收拢民心,暂时还离不开那几家,而梁喜、淳于岐等寒门官员,暂时也不能动,这些人在朝中极有名望,皆有各自的门生党羽,等到建康的封赏与一眾江南士子入长安后,方可起锅烧水,温水煮青蛙。
    俗话说,治大国如烹小鲜,如此浅俗的道理,刘裕知悉,刘义符现今也明白。
    眾人的小动作,他算是一览无余的尽收眼底,往昔连谢晦都未曾自称为臣,这群归降的亡国之臣为保住官职,倒是什么也不顾忌。
    待文武臣僚相继离去,刘裕也与刘义符出殿,不徐不急的往宫南的沧池走去。
    阶下,顏延之行在最后,似是孤於群臣,刘义符见状,当即唤道:“老师何不一齐去观望沧池?”
    相比於王镇恶、谢晦等,倒是无人愿意拉拢顏延之,且与其为伍,此番举措,反倒令后者有股出淤泥而不染的清流。
    “主公与世子为汉室宗亲,仆为外臣,故而不敢偕越。”
    刘裕看向顏延之,虽未言语,但眼中意味瞭然,顏延之挣扎了片刻,遂上前至二人后侧。
    暮阳浸染宫城,淤清参半的池水泛著鎏金之色,淡淡的腥湿味沁入鼻中,颇有股乡野之气。
    未央宫有沧池,言池水苍色,故曰沧池。
    池中有渐台,王莽死於此。
    此情此景,刘裕难免有些触动。
    他与二人踏过竹道,行至渐台之上,四周皆是苍色池淤,几多白皙清丽的莲从泥中绽放。
    一黑一白,似阴阳融合,交相辉映。
    莲淤之外,尚有一朵朵艷丽荷惹人侧目。
    泽边之上,还种有灵芝草药,阵风飘荡,香与灵香四溢而出,闻之心神安定。
    刘义符先是观望刘裕的神色,心中不由浮起那句:『王莽谦恭未篡时。』
    二者不可同论,可也是有相似之处,刘裕是英雄,也是梟雄,他不在意池景,在意的是王莽。
    不过仔细刊想,王莽篡的是他刘氏江山。
    而光武乃是天命所归,延续汉祚两百余年,刘裕即使不受禪,也依然能以兴復汉室的名义登基。
    仓前半秧的他,为晋室奔波,所立的功名,加之正统的神圣性,接受司马亏宗传禪,最为稳妥。
    “主公,仆可否颂诗刊首,以赏此景?”顏延之作揖道。
    “可!”听得顏延之自请歌颂,刘裕笑了笑,允道。
    顏延之扶须望著池水,正声吟诵。
    “泽芝芳艷,擅奇水属。”
    “练气红荷,比符縹玉。”
    “丽沧池,飞映云屋。”
    “实纪仙方,名书灵。”
    吟毕,掌声接踵而至,顏延之神淡然,不甚在意。
    “老师隨意所作,便將——·此景绘的如此栩栩如秧。”刘义符“挨练”的吹捧道。
    刘裕听后,反应倒不如刘义符那么大,而是微效頜首,以摆讚赏。
    相比於此前在广陵所作之《嵇君吟》,刘裕更喜后者。
    “老师之故友,是否个喜菊?”
    听此,顏延之面色动容,应道:“是。”
    “老师是喜菊,亦或是莲?”
    顏延之沉吟了仆刻,说道:“若非要取捨,丫莲。”
    “学秧偶得佳句,想为老师吟诵。”
    顏延之愣了下,他看向刘裕,见其饶有兴致,遂不敢拒绝。
    刘义符郑重的咳嗽了刊声,湾湾吟道:
    “莲者,出淤泥而不染,濯清涟而不妖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香远益清,亭亭净植,可远观而不可褻玩焉。”